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遇見阿瑛,我始料未及。在印象中,是個神出鬼沒的可怕人物,所以真正見到時,不免感歎人的想像力之偉大。
是入秋後某日的清晨走出店時,在街上頭對上眼的。我一看見那雙湛藍的眸子,立刻就發現是他了。可是與綸口中說的愛笑,溫和的阿瑛不同,拒人於千里之外。

說實在,比想像中還恐怖。


阿瑛倚著牆,懶洋洋垂下一雙倦怠的眸子,穿了簡便的浴衣,未束髮,軟軟披在肩頭,手間夾著長煙斗,但是並沒有點燃。他五官較大多數女孩子來得細緻,身形還沒長開,估摸著比綸高一些而已。嘴唇紅潤,有些腫,神情也極疲憊,看起來才剛接完客。我立馬寒顫了一下。綸是漂亮的孩子,清秀脫俗,看著十分賞心悅目。眼前的少年卻美得讓人毛骨悚然,不像能為世間所容的模樣。


少年根本沒比綸大多少,竟然一副食盡人間煙火樣,似是厭世,面色極差,像亡妻病入膏肓那陣,槁灰。風有些大,於是從店裡走出來的小姓手裡捧了件外衣,剛想要替他披上,就被他不耐煩地支開:“滾邊去,別煩我。”


他倦了,渾身泛著死氣,小姓誠恐誠惶,抱住衣服,跑進店裡去,便沒有再出來。我想這孩子脾性向來不好,真難得綸肯一直念著他,還把他的形象塑造得出神入化。我原本準備悄悄離開,可是轉念一想起綸的表情,又轉頭看看他還在出神地瞪著前方,登時有些糾結。


“……唉……”我歎了一口氣,朝阿瑛走了過去。


發現有人朝自己過來,令他驚得馬上收回了目光,換上警惕的面孔,不悅地問道:“你想幹什麼。”


我乾笑,無懼於他。一個比自己小了將近二十幾的小毛頭,有什麼好怕的。於是,我便簡潔明瞭,一句話告訴他:“綸很想你……嗯,沒了。”


他一時之間愣住了,猛地回頭,瞪大眼睛看我,像受驚的小獸。


清晨大約是吉原的一天告一段落,將要入眠之時。那些游女們的人生向來比別人晚開始,比別人晚結束,陽光要出來,她們就情不得已開始躲著休息。街上人三三兩兩,早已開始作鳥獸狀散。我們站在即將消逝,卻仍苟延殘喘的喧囂之中,無言相視。良久,他才啞著嗓子,再次開口:“……有病。”  

 

 

“不願意聽的話,我要回去了。她太乖,只說想聽聽你的狀況。我以為你和她一樣,也想聽聽她過得怎麼樣。”

阿瑛雙手仍舊戒備地環著胸,長煙斗有一下沒一下點著衣服下擺,咬緊唇,像在猶豫,但終究蹙緊眉頭,咬著牙讓步了:“……那她怎麼樣?”


“還行吧。總要哭不哭的臉,眼淚卻沒掉下來過。”我很自覺地跳過了初夜那段。


他聽聞此言,稍稍舒展了表情,苦笑起來:“向來那樣的。”


“瘦得很,沒多吃的感覺。店裡的人經常在說她。”我覺得他還想聽,淨挑些瑣碎的說,“她前些日子告訴我自己食量就那麼一點,也是沒辦法的事情。”


“她喜歡甜的。能的話,叫她不要那麼挑食就好了。”阿瑛不知不覺間沒了表情,“不過是我的錯。以前在一起的時候,她總是分吃的給我,分著分著就習慣了吧。”


我毫無同情之意,頷首:“大概真是你的錯。聽說她飯都只吃半碗左右。”


他斜眼瞥我,沒惱,不過冷笑半晌,忽然沒頭沒腦冒出了一句:“開始接客了吧——綸。”


我心虛,然而忽悠人也不是我的愛好,便不情不願地點頭承認了。


他面色更加難看,有什麼東西掐著他脖子似的,半個字都擠不出來。他凝著一張臉,緩緩從袖子裡掏出一件軟布包住的細長條物什,遞給我。我接過,掀開一看,是支簪子。鑲珠花,輕輕一掂,有些許重量,木材結實,通身漆紅,是極上等的貨色。我思索片刻,又用手捏著布角,重新蓋起來,包回原樣。


“我也有一支自己用的。”阿瑛嘲諷地笑了笑,沒再說什麼。


“會交給她的。”我見他不願意挑明,就自顧自收好,答應了下來。


阿瑛還是用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我,湛藍的眸子裡似乎閃著寒意,又像憤怒,最多的卻是厭倦。他沒理會我的話,又再深深掃我一眼,一轉身抬腳就踏進了店門。我在匆匆間看見,他腳踝上方青紫一塊,還有地方破了皮,隱隱帶著乾涸的血跡,沒有上藥。結果沒一下,他整個身影就不見了。


又原地站了一陣,我很自然地順著他之前的目光看去,發現自己的視線正落在轉角處綸在的店上,微微吃了一驚。


吉原一隅天,此時方亮。蒼穹透淨,陽光刺了我的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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