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逐漸開始,我幾乎天天在綸那裡過夜,也從沒拖了時間。他們趕人之前就醒來,自己晃蕩著回去。見面次數漸漸多了,與情愛相關的部分反而漸漸更少下去。其一是我害怕見她懼怕。她似乎是唯一恒亙正確的存在,叫人瞬間認清紙醉金迷後,所有盡是空茫。你醒來,就一股冷水潑面的寒意。 

再來是綸使我想起許久不再掛念的亡妻和剛出生就夭折的女兒。她真正就是個小孩這點,令我不其然間開始思考,若我女兒並未早夭,究竟會是什麼模樣。是否會如她一般安靜乖巧?這難以想像,因為當時我只看到一張五官皺起的小臉,嘴唇發紫皮膚發黑。除此之外,什麼都混沌了。從此,夢裡少不了那一幕。 

綸真的不多話,所以我就喝著酒和她說這些事。那時,她往往已經卸了妝,靠住窗沿,抿起唇,安安靜靜地聽,不插話。朦朧之下,她比任何清白家姑娘都要惹人喜愛,皮膚白皙透亮,映著光,如上好潤玉,色澤柔和。我望著那雙眼睛,就很想講話,於是失智老人一樣,叨叨絮絮完一遍,再嘟囔一遍。自己也多少自知可悲。 

明明怎麼不能忘懷,可是卻比誰都愛擺出毫不在意的嘴臉,以致于他人全被欺瞞過去。自然而然,再無人來過問。只能在一個小自己這麼多歲的小女孩面前,一次次難堪地撕開傷口,還死皮賴臉裝得風輕雲淡。 

我是夏末的蟬,明知氣數將盡,更死要顏面,硬鳴得響亮。 

綸大概不知不覺間,看得清明了。於是有一天,我已經躺下,閉上眼睛了,她忽然悄聲開口道:“我知道,跟我想見阿瑛一樣,你也很想見她們。” 

我愣愣,背對著她,沒有答話。只一股被看透的慌張感,似乎連動一下都得洩露心思。結果是夜,我未眠,頭疼得徹底。沒等天全亮,就搖搖晃晃著回去了。 

可能酒沒醒透,半路流了些眼淚。手一抹,舔了舔,味道並不好,苦鹹。 

接下來幾日,我沒有再去店裡。直到侄女一臉後怕地跟嫂子竊竊私語說:“叔叔不正常”,才剃乾淨鬍子,帶了盒團子,被迫重振雄威,去找了綸。照樣錢拍在桌子上,遊女們領著進了房間,沒過一會兒,她就來了。 

果然幾天不能改變一個人,她還是沉靜。但是等我支開其他人後,卻立刻一臉將要流淚的慌張,做五體投地狀。 

綸當然不肯先說話。她自認負罪之人,誠恐誠惶得我都胃疼了。 

“叔叔受不了這樣……”我便扶著額,要她起來,“我又沒在生你的氣。真的,只是那天酒喝多了,後來回家路上遇見一隻很大的烏鴉被追了三天三夜現在才回來而已……” 

聽我瞎掰,綸更加不敢抬頭。似乎以為自己那天那句話害得我失心瘋了。我便只好真誠地道:“……你說的沒錯,不用怕。我是想她們了。” 

她還是有些畏縮,稍微抬起了頭:“……是嗎?” 

我點點頭:“是。” 

綸這才直起身板,一副我心地仁慈,饒她一命的模樣。 

其實她根本不該怕我,我也根本不該讓她怕。人只要活著,大抵應該都至少有個思念的人,沒理由藏著掖著。我與女兒生來無緣,和亡妻是硬生生斷了,因為覺得不公,所以久也難釋懷。她心心念念的人就在不遠處,想看卻難得堪比登天。 

我們很相像。生在這世,安排好要與命中註定的人相遇,稱之為緣起,然而上天愛鬧,越想與那個人共度時日,緣越斷得早。 

可也許我活得還是比她好。畢竟在吉原這裡,活著的人念著另一個活著的人,有時候反而比生死兩茫茫還要令人絕望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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